叶落山

【原耽】名实分离

原耽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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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实分离





顾清川在校友会上见到陈狸纯粹是一个意外。意外发生得很随意,甚至有些诙谐。他推开礼堂洗手间的门,就看见陈狸站在洗手台前,手里捧着乳白色的泡沫。

陈狸抬头看他,似乎也很惊讶。他朝顾清川点了点头,笑得温和而克制。

顾清川认识陈狸的过程颇具喜剧色彩。

顾清川记得那年北京办奥运,汶川大地震,寒潮大雪压断了全国境内一半的电话线,大雪天学校在礼堂办一个活动。

他在礼堂门口看见一个人裹在暖灰的大衣里,脖子上挂着学生会的牌子,露着一截手指,拿着打孔器哆哆嗦嗦地检票,一头微卷的长发一直垂到胸口。

顾清川凑上去:“这活动没票能进吗?”

那个人逆着光,摇摇头,睫毛上的霜簌簌地落了下来。

顾清川自觉是个颜控,他的心脏可耻地停摆了那么一秒。他心想这学妹长得可真好看,像雪捏出来的,就是长得高了点。

顾清川不死心:“本校的学生证也不行吗?”

那个人不理他,转过去接后面的人手里的票。顾清川悻悻的晃荡到一边,临走前记下了他证件上的名字——陈狸。


顾清川和陈狸前后脚走出卫生间。

陈狸走在他五步远的地方,只要顾清川赶一赶就能和他并排走在一起。

陈狸比上学的时候长胖了一点,肩膀起伏成好看的曲线,不像从前那么锐利。

顾清川最终也没追上去。他目送陈狸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尽头的楼梯拐角。


顾清川和陈狸说上话之前,很不要脸地拿半个月的伙食贿赂了混迹学生会的室友,很不要脸地攥着陈狸的院系信息和课表兴高采烈地去课上蹲点,很不要脸地顶着一张大三的脸蹭大一的艺术概论。

公共课教室不大且通风不好,待久了就容易缺氧,顾清川就抱着手臂靠在出口边上,隔着几百号人的脑袋看他。

老师在讲台上唠叨什么名与实的偶然性什么或然必然什么逻辑真实,顾清川一个字也没往脑袋里装,只顾着盯着陈狸的背影发呆,心里像泡温泉一样酥软。

陈狸听课从来都坐第一排。

陈狸从来不记笔记,只把录音笔摆在桌上。

陈狸有时候会走神,怔怔地看着ppt,眼睛里却没有焦点,脸上映着大屏幕的光。

陈狸陈狸陈狸……

两年之后顾清川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陈狸听,

陈狸在阳台上笑得直不起腰,把盆里刚洗干净的衣服都倒到了花盆里。顾清川在他背上装模作样地拍了一掌,把撒了一地的袜子内裤捡回来重新扔进洗衣机。

“后来呢?”陈狸背对着他,欢快地量了半杯洗衣液。

“哪有后来,后来我就知道你他妈是个男的。”顾清川故作苦大仇深状。

陈狸又开始笑,一边笑一边打嗝。

陈狸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和缓而有力,沉而不闷,一延一顿里透着敞亮。但很长一段时间顾清川都听不得他讲话,连微信的语音都逐条转成了文字——他一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就条件反射地回忆起那天他找陈狸搭话听到一句低沉的男声时五雷轰顶四肢冰凉的体验。

“所以你那天来找我,本来是想干啥?”

“示爱啊。”顾清川嘴上跑火车。

陈狸拧过头来,眼神里写满了“你是智障吗”。他穿着背心裤衩,暖阳下晃荡着两条腿给洗衣机定时,顾清川随手往他腰上摸了一把,摆出市井流氓的做派:“你不答应啊?!”

陈狸触电般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他回过头来盯着顾清川的眼睛:“不。答。应。”

那一秒顾清川心里莫名其妙地空了。



会场里熟人不多,寒暄不过五句。顾清川于是无所事事起来。

他赴会前在大学宿舍群里问了一圈,室友们一个个都忙得不知所踪。而他刚刚结束一个项目,送走了一个土大款,正巧得了三天假。

顾清川端着酒杯转了一圈,塞了一肚子腻乎乎的奶油蛋糕——他见过陈狸之后就有些坐立不安。

大三之后,他的社交生活其实很单调,学业之余几乎都和陈狸厮混,真正把情人不成做兄弟落到实处。至少他曾经是这么确信的。

离了这个人,就是把他命里的四年生生抽走,剩下的部分也血肉模糊。

他和陈狸有很久没有见面,久到他差点以为自己忘记了陈狸长什么样。但那一秒他真正看到陈狸,那些被他逼退到犄角旮旯的陈年往事翻箱倒柜,尽数呛进他的肺里。

一零年的时候顾清川保了研,日子一天天过,生活得很没有实感。

网上疯传玛雅预言末日将至。顾清川就坡下驴,给自己的享乐主义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把心里隐隐的愧疚糊弄过去。他出去代课挣了一笔小钱,从宿舍搬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

房子在一楼,紧挨着大马路,窗户上缠着爬山虎,到了冬天就剩下一栅栏枯枝。

房东是个老人家,子女东奔西走不在身边,马上要挪到养老院去。房子里的陈设老旧,灯光发青,住进去就像时光溯游而上,倒回了上个世纪。

顾清川把自己不多的行李腾进去,又把摇摇欲坠的门锁换了,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你看你那么多设备在宿舍里都放不下。”顾清川叼着吸管问。他给陈狸点了一杯拿铁,给自己点了一杯美式,舔了一口就盯着杯子发愁。

“不去,去了我还得付房租,宿舍便宜。”陈狸很真诚地说,顺手往顾清川的杯子里加了一包糖。

“房租三七开,钱不是问题。”顾清川挠挠头,他莫名就有些躲闪,避着不看陈狸的眼睛。

“哟,发达了?”陈狸靠到椅背上眯着眼看他,顾清川觉得自己的殷切被他看穿了,“那也不成,多大的人情啊。”

陈狸油盐不进,顾清川的脑袋都要挠秃:“算我求你行吗?”

“进山帮我扛机子。”

“成交。”顾清川放下吸管想也没想——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闲情。第二天他就兴高采烈地去保安室借了一辆二手小三轮,吭哧吭哧地把大型摆件和他的大包小包都塞进了那间老房子里。

年底的时候陈狸请了一个月的假,和几个同学进山拍片,就在京郊。顾清川也跟去了,分工非常明确——他还真就是一个扛机器的苦力,出死力气,其余一概不让碰。

其它几个人都比他小上一两岁,对这个名义上的学长还算客气。陈狸自觉是奴隶主,差遣起他不遗余力,几天下来顾清川的胳膊都酥了。

没活儿干的时候,顾清川就寻一块石头一屁股坐下,看陈狸忙活。

陈狸做事很利索,转眼的功夫就拧好一个三脚架。他的头发束在脑后,随意盘了一个圆团子。他一边盯着监视器,一边从口袋里捞了一根烟,也不点,就叼在嘴里,像含着一颗糖。

陈狸的样子融在山间的暮色茫茫里。他其实长得很英气,脸上每一个转折都不拖泥带水。

顾清川想起一年前陈狸裹着风衣在礼堂门口的射灯下发抖的软糯样子,觉得记忆像被掉了包。

他们进山半个月后开始下雪,一行人被困在旅店里,修完了片子就只剩下干着急。

他们凑在一起讨论了一圈,出了个狗急跳墙的点子——先送陈狸出山,保证带子按时递上去。剩下的人从长计议,等停了雪再把机器慢慢往外运。

陈狸打包了简单行李就钻进大雪里。顾清川前后脚跟上去,他心里打鼓,直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预感确实应验了。

雪夜里听觉和视觉都失效,他们走到水库附近的时候一脚踏空,顾清川抱着陈狸滚到了山沟里。

带子完好无损,陈狸只摔了一侧手臂,顾清川却去了半条命。他被推进医院的时候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血水混着雪水淌了一路。

带子倒是顺利交上去了。顾清川一个出苦力的外包人员差点儿为艺术献身,那几个同学心里过意不去,于是隔三差五地往医院里送水果,装苹果的箱子在床边堆成小山。

顾清川享受了一段当大爷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见得最多的画面就是陈狸左手吊着石膏,阴着脸坐在床头削苹果。

“不是,你至于么?不就是护士夸你好看嘛?长得帅还不乐意啊?”顾清川费劲儿地歪着脑袋逗他。

“我没事儿,你把脑袋正过来。”陈狸抬手去推他的头。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陈狸挤出一个极尽虚伪的笑容,被顾清川一句哎哟你别硬笑了看得我难受给堵了回去。楼间的夕阳一寸一寸沉下去。他靠在椅背上盯着被子,沉默成了一尊塑像。

开春的时候,顾清川已经能下床走路了。他扶着墙磨蹭到楼梯口的时候,迎面撞上陈狸。陈狸把头发绞了,支楞着一头短发,手里提着外卖的盒子。

“你要出家啊?”顾清川伸手摸了一把,像摸一只蜷缩的刺猬。

“滚滚滚。”陈狸心情也像刺猬。他把他的手打开,拎着袋子进了病房,留顾清川一个人在走廊上连蹦带跳地往回挪。

那天顾清川在走廊上蹦跶累了,他倒在床上看陈狸敲键盘,敲击声往复循环,他听着听着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夜里两点。

陈狸没有走,趴在他肚子上睡着了,像一只沉甸甸的大猫。

陈狸的头发又软又细,顾清川忍不住摸他耳边的碎发,像山风拂过草原。

初春的静夜里,病房的窗户漏了一个缝,顾清川的知觉在四面涌起的春寒里渐渐鲜活起来。他打着石膏的关节隐隐作痛,指尖的温度明晰而炙热,躯体上压着生命的实感。

他忽然觉得什么世界末日生生灭灭,都不过是淡粥白水朝暮人间最微不足道的注脚。


陈狸走上台作为优秀校友代表致辞。他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长到肩膀,沉着又内敛,像电视里打着灯的成功人士。

那次他们进山拍的片得了奖,之后陈狸陆续跟了几个组,在毕业之后又拍了几部短片,在行业里闯出了点名堂。

顾清川有一次在片尾撞见他的名字。

那时他印象里的陈狸温吞又慢热。在影院的黑暗里,荧幕上的画面却浓烈热情,像极了梵高的手笔。

致辞结束后陈狸又拿了一把吉他上台,坐到了舞台的最边缘,给几个女孩儿当伴奏。

顾清川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吉他,它曾经摆在那扇绕满枯藤的窗子下,灰落了三层,但他从没听它响过。

陈狸调了个舒服的坐姿,拨了第一个音。

曲子是王洛宾先生写的。很多年前,顾清川听陈狸在公交车上哼过,声音闷在口罩后面,车摇晃地走,顾清川听不清填的什么词。


一二年,顾清川跟着导师去四川做一个乡建项目,一天到晚油头垢面,像被鬼故事里的女鬼抽走了精气。于是他回到北京也折腾不起来,白天夜里倒在房间里睡觉。

陈狸变得寡言很多,像石头锉掉棱角,露出温润的璞玉。

他大三之后生活明显忙碌起来。他们住在一间屋子里却往往见不了几面。波浪逐波浪,他们都被裹挟推搡着走。

秋天第一场雨下过,项目组里的一姑娘和顾清川表了白。

按道理说,他一个卑鄙的死颜控对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该是喜闻乐见,但他却莫名其妙地踟蹰了。

他躺在招待所潮湿的床上,就着稀薄的灯光抠了一晚上墙皮,得出一个结论——他和陈狸待久了,对美色产生了抗体。

国庆顾清川回了一趟北京,落地的时候是深夜,陈狸在国内到达出口接他。舟车劳顿,他们一路无言。

顾清川靠在车窗沿上枕着手臂迷糊过去。二十四岁之后他的睡眠就很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吵醒。但车厢狭小干燥的空间里两个发热的生命体,顾清川感到舒适又安全。

陈狸在最后一个红绿灯把他叫醒。

睁眼的时候顾清川被吓了一条。黑暗里陈狸的眼睛很亮,映着城市的流光暗涌,居高临下地凝视他,神情却很柔软。

“醒醒,到家了。”


许多年以后,顾清川仍记得那个时刻。

他们踩着年轻懵懂天真烂漫的尾巴,在车厢里四目相对。冥冥中那应该是一个戏剧性的节点,只要他撕开那个翘起的纸角,一切昭然若揭。

但他那时只撑着手臂坐起来,不动声色地避开陈狸的眼神。

然后就是山河日下,逝者如斯。


秋冬相接的时候项目结束了,顾清川终于在一直交着租金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日子。

陈狸在电话里说跟着摄制组去了南方,顾清川一直没见到他。

隔着电话线陈狸的声音寡淡,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他说深圳最近一直下雨,已经下了一周了,衣服一直干不了,有几件还发霉了,他把它们都扔了。顾清川在滋啦的杂音里,仿佛就听到了千里外的雨声。

过了一阵儿北京也开始下雨。

顾清川的房间窗坏了一扇,夜里噼里啪啦泼了半边床。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细响。

是陈狸回来了。

顾清川眯着眼睛往门口看,楼道的灯明明灭灭。

门口除了陈狸还站着一个人,男人的身形,穿一件修身的衣服,弓着腰挂在陈狸的脖子上。

“车还在楼下没走,我不送你了。”陈狸压着声音,在雨夜里模模糊糊。

“这么大的雨,你不留我过夜?”

“下回吧……嘶,别闹我,还有室友在里头呢。”

陈狸低笑了几声,伸手把他环在怀里,压到了门板上,动作急切又温柔。

听声音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儿,话尾带着南方的语调,气息里都是鲜活的迷恋和莽撞的不管不顾。

顾清川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像胸膛里装着一窝乱糟糟的蚂蚁。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落荒而逃,怎么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绊了一跤。他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戏弄了。他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兄弟情义都被陈狸扔在了某一条窄巷的垃圾桶里,陈狸还亲手盖上了盖子。

第二天顾清川起了个大早,顶着昏沉的脑袋,躲开陈狸,坐着地铁从东四环逛到西四环,最后又晃回了学校。

礼堂一年前改建了,在门口扩了个前厅,架着灯供着暖气,摆着供人休息的座位,舒服又敞亮。

春夏周转,雁去雁回,顾清川累得想一屁股坐下来。

傍晚陈狸给顾清川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回不回去吃晚饭。

顾清川噼里啪啦打了一大段话,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删了,只留了一句,吃——有些话他要当面问清楚。

七点整顾清川提着一袋打包的卤料站在自己家门口,揣着钥匙和盘枝错节的情绪,一下一下踢墙角的一块砖,他踢到第一百三十七下的时候陈狸开了门。

昨晚灯光昏暗,顾清川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陈狸脖子上挂着围裙,许久不见头发长了一些没有剪,耷拉在额前,整个人小了几岁,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他看到顾清川手上的打包袋有点意外,眨了眨眼睛,问他怎么不进门,就像从前很多个氤氲着烟火生气的夜晚。

顾清川用力武装起来的怒火和偏执,一瞬间丢盔弃甲灭了一半。他沦落成不知所措的光杆司令,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陈狸在灯下支了桌子,摆了一席菜。桌子是他们一起买的,当时他们刚搬进来,对生活抱着盲目的热情和希望。

他们坐下才发现,桌子其实很小,两个人面对面连呼吸都局促。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清川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他咳嗽了一声。

“什么?”

“如果我不撞见,你还要瞒我多久?”

“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陈狸轻描淡写。

顾清川气血上涌,他想起昨夜陈狸搂着他一个见都没见过人压着声音笑的样子,就浑身不对劲儿。他越过餐桌揪着陈狸的领子把他扯到自己面前,克制着在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把指节捏得惨白。

陈狸的脸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地在他嘴角蹭了一下,仓促狼狈得甚至算不上一个吻。

“告诉你又如何?”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不能是这样?

顾清川像被雷劈在原地。回忆里的事件隐去了,浮出一个个清晰的细节。

陈狸越过桌子,身体倾压过来,冰凉的手攀上他的垮塌的脊背。吊灯在头顶晃得人眼晕,陈狸不管不顾地扣着他的后脑勺,像濒死的人攥住救命的稻草。

顾清川舌尖尝到了他口中血腥的味道,像雨水浇过古战场,传来隐隐悲鸣。

告诉你又如何?

你想看到什么?

是固执?是怯懦?是我得寸进尺的贪婪?是我故作淡泊的虚伪?是我兵荒马乱不堪入目的爱情?还是我病入膏肓欲罢不能的欲望?

你告诉我。

陈狸的手指挑开他的裤腰的时候,顾清川推开了他。

陈狸撞翻了桌子,腰磕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像关上了斑驳腐朽的厚城门。

顾清川下意识想扶他,但没有伸手,眼睁睁看陈狸撑着地爬起来,进屋拖了行李出来,整齐的两大箱。他沉默地下了楼梯,步子有些虚浮,好像是伤到了脚踝。

路灯灭了一盏,顾清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突然被抽走了氧气。碗碟碎了一地,窗外一片白惨惨的月光。

陈狸没有再回来。



顾清川在会后聚餐时灌了两杯酒,在厕所里吐了个底儿朝天。

他吐到一半的时候,陈狸来敲隔间的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声音沉缓,一如往昔。顾清川刚好呛住,掐着嗓子把眼泪都要咳出来,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字。

他缓过来陈狸已经离开了,临走还周道地帮他叫了计程车。顾清川坐在后座,吐过以后胃空落落地疼,意识却很清醒。

一二年毕业后,他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梦。梦的最后他都被推到水里,一寸一寸坠下去。陈狸隔着水面望见他,面容清晰生动。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想抓住他,但一伸手陈狸便碎在漾开的水波里。

顾清川读书的时候一直自信自己是人群里聪明的那一拨人,至少是不笨的那拨人。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不曾看清陈狸的实,也不曾确定自己的名,胸膛里装的不过一团烂棉絮、一纸侥幸和一把软弱。

一四年他去浙江开会,酒店附近的城中村有一个剧组搭景拍戏,那是八年里他见过陈狸的唯一一面。

雨如绸幕,陈狸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迪士尼文化衫,屐拉着一双人字拖,站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雨棚下抽烟,眉眼还是从前的样子。他看见顾清川,点了点头。

三年过去,顾清川没有什么长进,支着伞杵在一摊积水里挪不动步子。

便利店里出来一个花里胡哨的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抱着一塑料袋的食物,大剌剌地把另一袋塞到陈狸怀里,扭头看见了顾清川。

“熟人?”

“大学的一个学长。”陈狸笑笑,空出一只手替他把塞得乱七八糟的领子翻出来。

见过那面之后,顾清川没有再梦见陈狸,像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一五年顾清川和女朋友去钱塘江看江潮。水域广阔,浪潮浩浩荡荡压过来。顾清川站在水边,两岸堤坝平行伸展开去,一直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想起陈狸在公交车上哼的歌,永隔一江水——其实岸是他,水也是他。

顾清川忽然很难过。

他在通州下车,司机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是陈狸交代的。车费他也付了,但顾清川住的太远,车程超了大半,得加钱。

他在路灯下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到手上——那是一把钥匙,锈迹斑斑,已经开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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