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山

[方高方]南来北往

拖到天荒地老的一篇。圈子冷得差不多了,写着给自己一个交代。

瞎扯,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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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来北往

1.

高刚给他发信息时,方新武在佤邦,刚和线人见过面。山区夏季的天气实在不好,从雨林里吹来的风湿热粘稠,方新武扯扯贴在皮肤上的胡子,空出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这次任务结束了,人在缅甸,有空见个面。”

猝不及防,方新武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手机扔到水里。

 

湄公河一案后,方新武已经很久没见高刚。

早先高刚来看过他,那时候他还昏迷着。两年里,他在昆明养伤,回北京做心理评估,又返回境外重建情报网。他中途也因为工作回过几次云南,都没有见到高刚。

也是,一个卧底境外的情报源,一个云南的缉毒警,没案子隔着国境线,案子来了隔着生死线,天南地北,常碰头才怪。

很久以前他们也打过几次交道,但彼此都躲在各自的名头下,不曾有过一面之缘。工作上往来,私底下井水不犯河水,这才是常态。

 

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是在缅甸,坐的同一列火车,方新武靠在窗口假寐。火车刚从山区钻出来,野风劈头盖脸地吹,方新武把帽子从脸上取下来,捏在手里,隔着整个车厢,看见一个背影,在歪歪斜斜的旅人中间显得刚毅挺拔。头发刚剪,发茬支楞着,颈子露出一节,比自己还黑上几分,精神又好看。

事实上方新武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眯眼看了一会儿,扭头就忘了。火车到站,方新武下了车,混入推搡的人流。背影末了也没转过头来。

 

2.

回国之后,方新武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住的单人病房。他伤得够呛,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幸免。恢复得一步一步来。起初骨头没长好的时候不能动弹,他白天醒着只能盯着天花板。护士的脚步声远远近近,寡淡又乏味。

身体被禁锢,精神就高度活跃。记忆被反复咀嚼,夏季风的气味深入骨髓,细枝末节清晰无比。回忆抽丝剥茧,直到浮出一条赤裸的线索。空旷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方新武孤立无援,他只能直面它。

 

刚见面的时候,高刚的作风实在不招人喜欢。不守规矩,折了他的一条眼线,还对他吹胡子瞪眼。一开始剑拔弩张,和解的时候就显得狼狈。好在他们俩一个跑丢了胡子,一个一身泥水,滑稽得恰到好处。

开头仿佛是个死局,闹不出什么乱子。所以后来细碎的情绪愈发肆无忌惮时,方新武摸不着头脑,只能放任它生长。

有一回,他们两个人溜到甲板上吹风,水域辽阔,一直延伸到黑暗里。任务中情况一直凶险,难得有喘息的机会。高刚捧着手机,屏幕上是个小女孩儿。高刚的脸被屏幕的光线笼着,笑得平凡而温暖,像个会溺爱孩子的普通父亲。他说他有个女儿,和前妻住在一起。

方新武问,想她们吗。

高刚回答,只是想孩子。

他觉得高刚话里有话,但又觉得这种想法很卑鄙。方新武狠狠地咽了一口酒,差点呛到。风夹着丰沛的水汽吹来。脑子进水,他暗骂。

后来他们追着线索到了雨林里,四面环山,危机四伏。高刚说要合照,他生疏地举着手机,后倾着几乎贴到方新武胸口上。气息萦绕不散,高刚的脑袋挨在他脸旁。方新武的手绕过高刚的后背,只要一收就能把他揽到怀里――这实在是一个过于亲密的姿势。身后是石栏,方新武无路可退。

 

3.

任务结束之后,高刚零零星星给他发了几条消息。等到方新武看见,已经过了几个月,他想了想,还是一条一条地回了。或许是高刚事务繁忙,信息都有去无回。

方新武恢复的状况良好,只是右手受伤太重,使不上劲儿,握笔都困难,别说握枪。

郁局在电话里直叹可惜,方新武安慰他,能恢复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右手不行还有左手。

 

方新武再收到高刚的信息,已经是十一月底,华北应该已经入冬了。高刚在北京休假陪女儿。他问他康复的情况。

方新武耍贫嘴说,恢复得不怎么样,高队咱们战友一场送我个轮椅吧,可以跑得很快的那种。

高刚说,行,你来北京我推你上街转转,保管比汽车跑得还快。

方新武笑得牵扯到伤口,疼的呲牙裂嘴。他左手打字慢,闲扯都有些费劲,索性改用语音。

“高队,你们那儿下雪吗?”

正下着。

“我还没见过下雪。”

活这么大没见过下雪?不至于吧。

“我是南方人。青春都奉献给祖国了,哪有闲情跑北方看雪。”

你等会儿。

高刚抛下这句话就没了动静,大概是去陪闺女了。

方新武一条一条删掉记录,扔了手机看窗外。千里外的昆明无雨无晴,四季如春,方新武体征稳定,心率正常。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没过一会儿,高刚发过来一条视频。

北京的雪纷纷扬扬,雾凇沆砀,是气吞山河的架势。最后高刚的脸一闪而过,他包在厚重的衣服里,头上套着绒线帽,额角露着一截纱布,末了补了一句:“下雪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冷。”高刚有点感冒,声音低哑而陌生。

方新武拖着进度条,把最后几秒看了十数遍。他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上,所有挣扎都功亏一篑。仿佛盖棺定论,方新武惆怅又踏实。

 

4.

二零一三年,方新武去北京做心理评估。

他很久没去北京,上一回还是大学的时候。郁局带着他转了一圈,问他怎么样。他点点头说:“发展得挺好,就是烤鸭有点咸,还堵车,坐轮椅都比坐车快。”

那几天高刚不在北京——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北京。边境的牛鬼蛇神不安定,他们就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车开到墓园附近,郁局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方新武说:“回去呗。”在境外待了那么多年,情报千头万绪,脉络都攥在他手里,他即使想撂挑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接手。

郁局拍拍他的肩:“不急,再看看,等评估结果出来再说。”

方新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坚持。车座逼仄,他们相顾无言,方新武只能抽烟。

 

五月份,方新武如愿被派往境外,像飞鸟入山林。

夏季风数年如一日地刮,雨林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枪林弹雨泼进去都不改一分。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但方新武的右手已经使不上力气,只能用左手。有一回凶险,和毒贩在黑市里交锋,他的刀被震脱了手,险些丧命,摸爬滚打才从鬼门关爬回来。

 

出境之后他和高刚又断了联系。

前一段时间在国内,高刚没有任务时,他们经常发消息扯皮。他原觉得高刚严肃,后来惊觉那只是因为在队员面前端着,他信手拈来的北方段子常唬得他一个南方人一愣一愣的。高刚最终也没有学会用手机修图,也不爱拍照。文字到底不如现实鲜活,闲聊不咸不淡,就似杯水车薪。

如今倒好,连杯水都没了。

 

方新武只在泰国见过高刚一眼——甚至算不上一面。那日兵荒马乱,高刚要务在身,行色匆匆,方新武急着撤退,只瞥到高刚的一个侧脸。他们之间只隔着人群,即便伪装重重,方新武还是认出来了。

一眼足矣,足以让止水起波,星火燎原。

方新武绝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看什么看,越看越他妈想。”

 

 

 

5.

见面的时间就定在消息来的第二天。

方新武坐了一夜火车,翻山越岭,在清晨到站。车站人寥寥无几,方新武远远地就看见高刚的背影站在大厅的另一头,头发刚剪,吊着一只手臂,好像又黑了几分。

高刚扯他的脸,很用力:“嘿,长得和上回不一样啊。”

“岁月催人老嘛,高队。”

“在我面前说老,你小子活腻了?”

方新武傻笑。脸上的疼真切,心里的痒亦然,焦灼却消失了。

 

这天除了他俩,队里其他成员也来了一半。都是出生入死的故交,饭局便极热络,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酒过三巡,便没什么话不能说。方新武才知道高刚的手臂是给毒贩砍的,刃上淬毒,处理不好要截肢。

“黑!太黑了!”

“说什么晦气话,这不是好好的嘛。”高刚骂道,一边暗瞟了方新武一眼。

方新武左手捏着筷子,盯着一盘菜。高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宴会散去时是在夜里。方新武和高刚一起把烂醉如泥的人归置妥当,然后高刚送他到火车站。明月高悬,方新武订夜里的班次,马上要走。

方新武和高刚并排站着,站得很近。这样近的距离是危险的,两个人心知肚明。方新武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高刚摸摸口袋,伸手索烟。方新武掏了烟盒给他看,空的。高刚劈手夺过他嘴里的那支,深吸一口,夹在手指间。

火车的灯光出现在远方,一寸寸逼近。

 

6.

方新武对他说了一句话。

一句他迟早都要说的话,但他现在他怕说迟了。

 

7.

高刚只愣了一秒,说:“……你还年轻,不要着急下定论。”

方新武凝视他,柔软又坚定。

 

现在高刚明白了方新武在饭局上的心思——简单直白,横冲直撞,一切策略都被消解。高刚把烟凑近嘴边,却忽然想起什么,顿在半空。

大约过了千年百年的时间,或者过了一秒两秒,火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旅人睡眼惺忪,拖着沉重的步伐陆续下了车。高刚如梦初醒,他深吸一口烟,吐出一缕绵长的烟雾,说:“给我时间,让我再考虑考虑。”

 

 

 

8.

过了好几年,方新武还在缅甸。

郁局三番五次威胁他,说要把他调走,但一时半会儿没能找到顶替的人选,也没能在心里评估上抓住把柄,后来也不提这事了。

高刚倒是调回北京了。一来考虑到年纪,二来敌人刀刃上的毒并非一事无成,终究落下了病根儿。他在北京的生活就是上班遛狗,朝九晚五,到了周末再被女儿遛遛。

方新武偶尔能回北京。他回北京时,花一天处理正事,半天给战友扫墓,剩下一天半赖在高刚家里。

他说,高队你生活太奢靡了,人都白了,得多出去晒太阳。

高刚说:“现在小年轻不都喜欢那种白得跟纸似的小姑娘,怎么就你那么麻烦?”

方新武说:“高队你好意思跟人小姑娘比?”

高刚把他摁着一顿揍,英勇如昨。

 

有一回方新武从境外回来是冬天。雾凇沆砀,湖面都冻上了,高刚领他去昆明湖滑冰。高刚带着一顶绒线帽,方新武认出是视频里那顶,只是旧了点。

昆明湖很大,方新武连摔四次,都没能磨蹭到湖心去。高刚绕到他身后,踹了他一脚,滑出去老远。高刚滑得好,他故意绕着方新武兜圈子。

后来方新武又接二连三摔了几次,如愿扭了脚,如愿被高刚背回去。地上积了雪,高刚走的不是很稳当,方新武趴在他背上说话声音也颠。他们颠过了旧石桥、大马路、老胡同,好像要一直走下去。

 

但方新武总是要回南边去。

高刚到机场送他,欲言又止。方新武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他们这样的,没有人能轻易放下。

到了南边就是另一回事。方新武还是一天换一张脸,住在不同地方,出生入死,屠神杀佛。但他开始惜命了,这制造了一点小麻烦。方新武眼中,亘古不变的山林开始一天天苍老下去,他自己也说不上好坏。

雨季的时候湄公河水位暴涨,淹了沿河不知道多少房屋,浩浩汤汤南去,雨声如雷鸣。方新武站在河边,云海低压,青山不绝。溯游而上是国境线,再往北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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