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山

【双毒】末路(四)

↓前文

章一 章二 章三

——————————————

章四·1937-1939 关山难越

 

王天风离开巴黎后,明楼清净了些时日。

国内不比巴黎安定,风雨飘摇,王天风自顾不暇。那段日子里,王天风好似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隔着一片广袤的大陆,烽烟四起,风声翻山越岭也传不到另一端。

过了好些时日,明楼从地下党那里听说他的消息——受了伤,被上海的同志救了。

明楼丝毫不惊讶,也丝毫不担心。

王天风我行我素、剑走偏锋也非一日两日。明楼习以为常。

在军校的时候,他性格恶劣、冥顽不化,所以独来独往、无牵无挂。明楼说他是一条挣脱了牢笼的疯狗,该有条绳子拴着他。王天风听见,便从明楼身后扑上来。两人扭打成一团,错过了晚饭,饿着肚子在廊下罚站了一晚。

遥远的记忆模糊,日子明楼记不清了,那日好似是中秋,月光一泻千里。

“每逢佳节倍思亲”,明楼想起远在上海的家,回忆千头万绪。阿香妈妈的手艺,幼弟的无理取闹,大姐的嗔怪,大房子里的欢声笑语。恍若隔世。然而面前只有一片清朗的夜,还杵着一个不解风情的疯子。

疯子开口:“想家了?”

明楼不理睬他。疯子误把他的沉默当做心虚,如获至宝,强聒不舍。他从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与明楼作对的机会。

“你们这种富贵人家出身的人,家里衣食不愁,前途大好,怎么也来趟这趟浑水?这是玩命的勾当,要想凑热闹你可来错地方了,趁早回去过安生日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前,如何独善其身。”明楼对答,这是他的答案。他故意说得慢条斯理,咬字清楚。

他知道王天风最反感他“知识分子的清高”,于是他偏偏去触他的雷区。明楼亦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总是轻易地被王天风激怒,又以最幼稚的手段报复。他察觉到自己的反常,却难以自制,乐此不疲。

王天风却沉默了——他难得沉默。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王天风才淡淡吐出几个字:“真伟大。”没有轻蔑,不加嘲讽。

明楼感到意外,他以为王天风该说他虚伪。于是他偏过头看王天风,对上王天风静如止水的目光。稀薄的灯光映在王天风眼底,明明灭灭像黑海渔火。

彼时明楼22岁,站在廊灯下,凝视黑暗。他只见夜幕,像浪漫的希腊悲剧,却不见夜幕里张牙舞爪的泥潭深渊。明楼站在局外,急于赴难。多年以后,他身在疾风迅雨的黑夜中,举步维艰,视线所及黯淡得难见寸光。他开始明白,彼时王天风看见了什么。

 

 

明楼还记得1935年,亦是中秋。他发着低烧,在高空颠簸了一路,终于在哈尔滨着陆。王天风先他一步,已在哈尔滨活动开了。

 

听好事的学员说过,王天风的家乡在哈尔滨。在军校的一年里,他收的唯一一封信,是从哈尔滨辗转到北平,再寄到湖南来的。

王天风拆信不避人。信封里的是一张房契,时间已久,纸张绵软而泛黄。王天风凝视了一分钟,也不做声,只是把它叠好塞回信封,压在了床头。那日晚课结束后,王天风自作主张,一个人在靶场加训。孤灯下他身影落寞而坚毅,弹无虚发,不知疲倦,一直到深夜。最后是明楼把他拽回去。

 

明楼此行披着讲学的皮,里子是追中共交通局的线索。一落地,他先赴中央大街的药房,在柜台上留了一封空函,落款是加路赛尔桥的一家旧书铺——未留片语,明者自明。明楼的提醒不能太露,以免打草惊蛇。

傍晚,松花江东岸忽然停了电。明楼回来时已是晚上,有云层遮挡,月光稀薄黯淡。

明楼看见王天风靠在门边,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袋子,脚边已经零星落了几个烟头。他见明楼来了,便用靴子踩进了下水道里。明楼开门,风衣随手搭在沙发上。王天风把袋子甩在餐桌上,里头是花花绿绿的药,退烧的解热的。明楼挑了几样用得上的。

王天风伸手从明楼的风衣口袋里掏出皮夹,抽了两张钞票揣进怀里。明楼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警察局的人已经和王天风打过照面。

王天风说,他们打定了主意吃独食。副手寇荣是条老狐狸,一问三不知,满口瞎话。王天风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东西,于是买通了警局里的一个人,打听到,他们审出了共党接头的消息,近日伏击。

王天风一边说一边点了一支烟。明楼皱了皱眉头,自己走到阳台上,留王天风一人在屋里吞云吐雾。夜里江面吹来的风带着水汽和船笛,有点凉。王天风抽完烟也跟了出来。拨云见月,明楼才看清了王天风的脸。数月未见,王天风蓄了两撇胡子,一副老成样。比起许多年前,多了几道柔和的浅浅的皱纹。

王天风问他:“给家里打过电话了?”

明楼点头,反问:“倒是你,中秋怎么不回家去陪陪家人,反倒来我这儿?”

王天风不直接回答,只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才说:“中秋不宜上坟。”

王天风语气平淡,明楼一时语塞。半晌,才缓声道:“抱歉。”

“真体贴。”王天风说。

云遮住了月光,这一回,明楼看不清他的表情。

 

1938年,王天风已经回国一年,音信寥寥。

江河日下。腊月初,明镜发了电文,要他们回家过年。明诚在房里收拾行李,明台翘着脚靠在软垫上剥橘子,随手递了一瓣给明楼。

明台问他,这次回去能待多久。明楼说,至多半个月,初九后必须要返回巴黎。

明台不依,嚷嚷着要在家过元宵,赌气把橘子皮扔到地上,嘴里嘟哝着什么有家不能回。明楼任他胡闹,自己转身进了屋。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明诚垂手站着,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明楼还在想明台的话,便随口答,下午的飞机。

明诚顿了顿,说:“您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明楼抬眼和他对视,沉默片刻,说:“很快了。”

明诚不再追问,房间里登时静默,只剩下客厅里明台的声音。

明楼在等一个时机,他知道等待不会漫长。

明楼想起一年前,送王天风到码头,王天风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未等明楼回答,他就转移了话题——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时局中漂流,潮起潮落,谁猜得准明天会在哪里落脚。他们归心似箭,但心照不宣。

那天王天风离去时脚步匆匆,他一向如此。郭骑云提着箱子,怎么也跟不上。船漂远了,明楼立在岸上。天还没亮透,远处水平面上晨光熹微。

 

不久后,明楼接到回国的调令。巴黎暴雨,西风像要把大西洋刮到陆地上。明诚对他说:“大哥,要回家了。”

明楼笑笑,心里却不轻松——这一去万劫不复。他的忠诚、理想、信仰,他的一切坚守,都将被埋藏在趋炎附势的皮囊下,为千夫所指。但他义无反顾。上海早已不是家了,而是战场。明楼说,过山过水总是要过的,因为脚下的路只有一条。他在明诚眼中看见自己,慷慨而疲惫。

 

 

1939年冬,新任财政部经济司首席经济顾问明楼的座驾,从上海市政府办公厅驶向明公馆,途经日占区。明楼西装革履,沉默地坐在后座。明诚沉着脸摆出狐假虎威的姿态。新官上任,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日本人不想触霉头,验了身份便放行,一路畅通无阻。

头痛隐隐袭来,明楼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阿司匹林。明诚还不在身边时,他随时把药带在身上,已成了习惯。

口袋里没有药,却摸到一个烟盒,烟只剩一支,有些受潮。

明楼的烟瘾不强,不过是以苦涩舒缓苦难罢了。十年前王天风给了他第一支烟,廉价而涩口。那时他们在重庆的长江畔守株待兔。大雨如注,草木皆兵,他们在伞下交换了微弱的火光。

明楼把烟摁了回去。烟味寡淡,难掩血腥之气。怀念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汽车平稳地行驶。日占区夜里万籁俱寂,明楼耳畔却升起那年雨幕里长江东去的滚滚啸叫。前路似黑海无边,车灯仿若一豆天际渔火。

——————————————————

放假了,悄悄更。写的太慢了,自己都嫌弃自己……

评论(4)

热度(28)

© 叶落山 | Powered by LOFTER